一向不喜歡在媒體炒的沸沸揚時去看一部電影。寧願等「市場激情」過後,冷冷靜靜,細細品嚐。畢竟好電影不多,值得好好用心等待與對待。
非常特別的海報,因為女主角的臉完全被卡掉了,想說的是?
李安在我心目中,是一個很會拍「女人」的導演。女人「本身」不好拍,有才華「女作家」寫的故事更不好拍。拍的直白,俗了;拍的隱暐,沒味。如果說《飲食男女》中的女人,是李安初試身手,描寫女人生活日常的素描;那麼《色戒》就是李安成熟之後,處理大時代裡一個女人成蝶完美的蛻變。這背後不得不提的編劇,兩部片同樣是台灣知名女作家和編劇家王蕙玲和李安的老搭檔James Cchamus的默契之作。電影中,女人特有的細緻、糾葛、百轉千迴;多漏露一分暗示,多隱藏一分深情;懂的人,午夜夢迴,可以為那一個眼神,幾字問候,久久不能入睡。
張愛玲的文字對一般讀者並不好懂,透過導演有意的選擇、擴大、修剪下,可以引導,也是引發,讓大眾找到更多不同切入原作文學的角度,有更多討論的空間。這是李安的功力,我最佩服導演的一點,就是總有辦法用最淺的語言,講最深的故事。雅俗皆可共賞。
討論色戒有很多切入點,我比較想說的,是整個電影的最後幾幕,也是導演必須翻牌表態的時刻。
在劇情最後,當王佳芝在珠寶店說出「快走」兩字,易先生立馬飛速且以有些突兀滑稽的姿態飛撲上車,迅速離開時擦出的刺耳輪胎聲,讓整條大街更是呈現一種極致荒謬的安靜。是的,面對人性最後一刻的決擇攤牌時,總是令人如此措手不及。當王佳芝茫然的走出店門口坐上三輪車時,摸摸衣領下藏的毒藥,為什麼不吃呢?我不認為她天真的期待易先生會留她一命,或者想再見易先生一面。所有的生死決定,早在那聲「快走」說出口前,就已命定。
為什麼我認為她不會如此「天真」?我們必須關注當時的時代背景,以及王佳芝經歷過的一切。王佳芝還有天真的時刻,只有在第一階段,還是學生,還和鄺裕民有情愫,還以為學生式的熱血可以救國時,那時才有單純的「天真」。很可惜,在愛情和革命前同樣懦弱的鄺裕民「協助」之下,那晚他明明可以順理成章的站出來與王佳芝滾上床公主與王子兩個人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誤!!!),卻只有沉默,讓王和唯一有性經驗的同學(和妓女),讓王的青春與天真,放上愛國的祭奠台上。我想,在易和鄺的對比之下,無論愛情還是國家,鄺的懦弱無能都令人相當失望,而一個女人對愛情的天真幻想,在失望面前,恐怕也已無殘存幾分。
如此清純的王佳芝,恐怕自己多年後也遇不著了
單憑在愛情裡對鄺的失望,就足夠讓王完全脫離天真,由一個女孩成功蛻變成一個成熟的女人嗎?不,這還需要其它的磨練。荒謬的學生時代鬧劇落幕後,在大時代戰亂之下,王佳芝再次登場,已從無憂的大學生,成了寄人籬下、看別人臉色過活,在戰亂中,人的性命只不過是宇宙裡的一顆微塵,極其微不足道。當鄺裕民再次出現,而她再次答應臥底,我認為她的心態其實相當微妙。
她是為了「誰」而答應?鄺?易?還是自己?
她是為了「什麼」而答應?愛國?愛情?還是想完成自己?
沒有標準答案,可能都是,也都不是。
但為了鄺裕民的可能性是較低的,因為後來鄺終於隱忍不住,向王表白時,王推開他說:「當年你可以的,為什麼不?」已經給了我們解答。
而在長時間與易先生「勾勾纏」之下,打動王佳芝的到底是什麼?當然不是鴿子蛋,我認為而與其說「愛情」,不如說是「真心」比較準確。
就算是太平時代的現代,要想一個無血緣關係的人對自己「真心」?談何容易?更何況王和易在某程度而言,算是「敵對」狀態。可是為什麼說「真心」呢?哪裡真心呢?送鴿子蛋就算「真心」嗎?(好像太現實了)前提是我們先來看看誰「不真心」?
我們前面提到,王後來寄人籬下,所以她的家庭生活方面當然是不溫暖的,沒有親情的。那愛情呢?鄺兩次找王,都是為了臥底,都把她推到最前線最危險的地方,說到底,王也只不過是他為了成就自己,而說服王,美其名是「共大業」:救國,實際上說穿了,就是讓他利用,做為一枚棋子。這麼說可能有人會為鄺抱不平,當年范蠡不也把西施往敵國君王床上送?怎麼人家就是忍辱負重,鄺就成了負心漢?這有幾點不一樣,第一,范蠡是為了往敵國送美女,才遇上西施、愛上西施。范是救國先,愛情在後;鄺與王是先有情愫在先,救國在後。也就是說,范蠡是辦正事先,卻意外遇上真命天女,還是忍痛割捨,畢竟沒有國哪裡會有家(咦?)。而鄺明明是與對方有好感,利用這一點,把女的往火坑裡推,而且明明那一晚他可以勇敢跳出來當火坑卻沒有(咦?)。第二,范「事成」,鄺「事敗」,兩人能力、智力、謀力也高低立見,俗話說的好,沒那個屁股不要吃那個瀉藥(咦?);第三,事成之後,范並沒有對西施「另眼相看」,且范極具遠見,選擇急流湧退,兩人最後做一對神仙眷侶、逍遙人間去了,范利用自己超強經商能力,幾度成了大富翁。反觀鄺裕民,連易先生這種處於最不利的敵人角色都能反敗為勝、偷得佳人芳心時,鄺先生唯一能做的,還只是遠遠躲在柱子後面監聽跟蹤。實在太無力、太不帥氣啦!
在易先生、王佳芝、鄺裕民三人的情感糾葛裡,鄺裕民本來有機會是男主角,卻因懦弱而始終是局外人。王佳芝腰上那隻大手,是一雙真正成熟男人的手,更可怕的是,這隻手有情、有溫度,而非冷冰冰。
除了易和鄺,其實王還有第三個男人,就是後來的老吳,不過老吳的角色就更是鮮明,與其說是鄺和王的「上司」、「指揮官」,倒不然說,真正真正讓王成了一個名符其實的「棋子」的人,就是他。特務也是人,有人就有人性,只有「利用」,的關係,終究是要輸給真心的。當王漸漸發現,原本該是自己最大的敵人,也是國家最大的敵人、漢奸,居然對自己真正掏出「真心」,試問,誰能不被撼動?
我們回到王佳芝坐上黃包車那一幕。當拉車小子問她去哪,王說:「回家」。
是的,回家,人心唯一的家,也只能是「真心」了。
一個生於亂世、從沒擁有過什麼東西的王佳芝,失去家、父親、貞潔、金錢、純真、青春、愛情的希望,在當下,即便她腦中閃過千百種的想法,但她手中握有亂世中一個最珍貴的東西:她愛的男人的真心。於是她決定救易先生,簡單的說,她用自己的命,換易先生的命,這是她愛他的方式。
所以在最後當王佳芝茫然的坐上車時,很諷刺的,她報上的地址,正是不久前兩人在汽車上易先生告訴司機的地址,為什麼她不逃呢?為什麼不快去找鄺裕民呢?因為她要回家,即使那個家會讓她喪命、是一條不歸路,但在這世上,有什麼比擁有一個「家」還來得珍貴呢?不吃毒藥選擇回家,是因為吃了毒藥,是為「國家」而亡,可她寧願是為了易先生而死,也不願背一個「為國捐軀」的「美」名!
整部片看了下來,每一個人都在利用王佳芝,包括了鄺裕民、老吳,只有易先生,才是真心認真的看待她身為一個「女人」。易先生有男子氣概,也誠實,換作是任何一個女人都會愛上他的。不是為了情慾,也不是為了名貴的鑽石,而是為了一份情,一個人真正的關心自己。
漢奸也是人,特務也是人。是人,就有情;有情,就難防。在「情」字之前,漢奸的「真情」,贏過高喊正義的「假情」,實屬人之常情。
亂世之中,也有真情;因為身不由己,真情更顯可貴
在行刑之前,鄺裕民的眼神有不解、有責怪、有質問,可惜他質問的權利,早在王佳芝破處的那一晚就已消失怠盡。而王佳芝那抹笑,有滿足,有平靜,有釋然,「回首向來時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那一晚的王佳芝,讓我想起了林黛玉,死的乾淨。情字,終已看透,也終可解脫。
亂世中,無法周全所有人事,那就只能周全自己。如果生命的衡量,不在於時間的長短,那麼對一個女人來說,王佳芝至少完成了自己唯一能完成的。
生死之前,王佳芝選擇燃燒自己,而易先生縱然有情,也只能身不由己。
愛情裡面,女人往往太過感性,願意飛蛾撲火,成全自己成就愛情;
而男人往往太過理性,縱有餘生,也只能徒留惆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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